第(2/3)页 中年汉子无动于衷。 年轻人走到他身边,小声郁闷道:“师父,以前没觉得你是弯弯肠子啊,早这么老奸巨猾的话,江湖上的名头早就超过什么王仙芝曹长卿了,更别提那个徐凤年了。” 中年汉子懒洋洋道:“你的事了,师父自己还有点小事未了,有个益州副将要杀,不过想必跑路再厉害,也比不过那个姓谢的家伙吧。” 然后他瞥了眼毕恭毕敬如同看见先祖转世的张昀,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练剑之人,不要重胜负而轻生死,死人是提不起三尺剑的。嗯,最后说几句,你张昀剑术凑合,剑意倒是还不错,好歹让我知道了一件事,苏秀黄阵图两人之后,西蜀仍有剑。所以这剑雨楼就继续开下去吧,只不过今日之事止于你们剑雨楼大门之内,如果以后恩怨牵扯到门外,我下次登门,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张昀如释重负,更是感激涕零,再一次抱拳弯腰,隆重异常。 师徒二人转身离去。 “师父,你末尾这几句话说得……真是极有宗师风范,是上次那趟出远门跟谁学来的吗?” “……” “师父,以后再跟人起了冲突,如何说话就按照这个套路走,准没错!” “……” “师父,咱们师徒明算账,你可不能因为自己摆足了高手架子,就拍拍屁股潇洒走人,不能不管我以后在益州城内的生计啊,我可是要在这里过长久日子的人……阿草他们家都是穷苦人,我的剑术也不行,你昨日才发话让我过安稳生活,银子啊聘礼啊我都已经不要你出了,可不许留给我和阿草一个烂摊子……” “闭嘴!” “那头犟驴你自个儿照顾去!” “哈哈,今天的太阳不错啊。” 看着那对师徒在和卖花少女碰头后,渐行渐远。 张昀百感交集。 曾经被春帖草堂谢灵箴亲口誉为“二十年后必定大器晚成”的剑雨楼大弟子王宣霖,来到师父身边,小心翼翼问道:“师父,这位前辈也是剑客?” 张昀没有回答这个大弟子的问题,望着大门方向怔怔出神,许久后才笑问道:“去年末你们这帮愣头青就热闹讨论,必须找个良辰吉日将桃花剑神的画像挂到顶楼,如果为师没有记错的话,当时你还力主将这位剑仙的画像,挂在吕祖与李淳罡之间,日子挑好了没有?” 王宣霖好奇道:“可是咱们剑雨楼不是有那雷打不动的祖训规矩,必须在那些举世无双的剑道宗师去世后,才准在我们楼内挂起画像吗?” 张昀自言自语道:“为他那句临别赠言‘西蜀犹有剑’,我哪怕被先祖们骂作不肖子孙,也想要挂起他的画像。何况为差点与我剑雨楼成为亲家的桃花剑神破例一回,又如何?” 王宣霖呆若木鸡。 猛然间,张昀沉声道:“剑雨楼弟子,一律拔剑出鞘!起倒持太阿式!” 最后张昀望向大门处,高声道:“西蜀剑雨楼三百二十四人,以手中三尺剑,为桃花剑神送行!” 妇人痴然,喃喃道:“桃花剑神,邓太阿,原来你是邓太阿……” 那年轻女子满脸悔恨泪水,“为什么,为什么你是他的徒弟……” 剑雨楼大门外,天真无邪的卖花少女扯了扯李怀念的袖子,奇怪问道:“他们嘴里的桃花剑神是谁?” 李怀念憋着笑意,撇了撇嘴。 少女看着走在他们身前的邓叔叔,这个昨天牵着驴一起走入院子的中年大叔,开心笑了,“李大哥,这个名号……听上去就很了不起呢,我听过些说书先生的戏文,那些大侠的名号好像都不如邓叔叔。” 邓太阿转身从少女篮子里拣起一枝桃花,笑眯眯道:“你觉得一个徒弟被人打得两三个月躺在床上的家伙,能有多厉害?所以啊,这桃花剑神也就是听着了不起罢了。” 少女瞥了眼年轻人,嘴角有些笑意。 年轻人恼羞成怒道:“一枝花一文钱!” 中年大叔耍赖道:“没钱,欠着。” 少女突然涨红了脸,“邓叔叔,我……” 似乎猜到少女心中所想的中年人,对她笑着摇摇头,然后嘴里叼起那枝桃花,双手搁在后脑勺上,转身后温柔道:“我邓太阿的徒弟,已经娶到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了。” 少女羞涩难当,不过邓叔叔这么一说,原本从来不敢奢望与李大哥成为夫妻的她心中的忐忑少了许多。 她又想,这么没有架子的桃花剑神,这么好说话的一个长辈,应该是真的不是那种响当当的江湖大侠吧? 少女突然觉得自己这么认为,很对不起李大哥和邓叔叔,悄悄吐了吐舌头。 这一年的春天,作为李怀念的师父,邓太阿在可算半个亲家的阿草爹娘,在他们家铺子里当起了帮忙的店伙计,迎来送往,攒下了不足十两银子,在离开西蜀益州前往北凉关外之前,又厚着脸皮跟徒弟赊账了二十两银子,用这些钱买了把普普通通的铁剑。 赴凉途中,桃花剑神邓太阿,自年少时从剑冢拔出第一把剑起,生平第一次腰间悬剑而行。 ———— 祥符二年末,徽山牯牛岗。 大雪坪大雪。 暮色中,一位紫衣女子,独自走出那栋已经成为武林圣地的缺月楼,她撑着一把普普通通的竹柄油纸伞,在漫天风雪中缓缓独行。 徽山一年四季皆是访客如云,游客如织,便是这场姗姗来迟的鹅毛大雪,也没有阻挡他们的登山脚步,只不过在那名紫衣女子出楼后,徽山首席客卿黄放佛便立即通知下人,今日自牯牛大岗登大雪坪入口处设立关卡,无论是闲杂人等还是自身大雪坪人氏,一律不得接近大雪坪,一律不得接近那位突然有了赏雪兴致的徽山山主,违者杀不赦。如今的徽山,身为女主人的轩辕青锋早已不理俗事,两朝元老的黄放佛可谓大权在握,武道修为也隐约有由指玄跻身天象的迹象,这一步跨出,那就真是好似旅人跨过了天堑,像是读书人高中三甲。 这两年的徽山,在离阳江湖上,如日中天。 武评四大宗师里的离阳三人,曹长卿已死,邓太阿踪迹难觅,徐凤年远在西北一隅之地,而近年来好事者评出的离阳十大高手,与轩辕青锋齐名的祁嘉节柴青山寥寥数人,也远不如徽山紫衣这么璀璨夺目,甚至有爱慕者将这位武林盟主美誉为“胭脂宗师”,既是足以登榜胭脂评的美人,又是武道大宗师,整个天下,唯有那个传闻已经殉国的西楚女帝姜姒可以媲美,如今姜姒已死,整座江湖都像要为轩辕青锋感到寂寞。 寂寞得就像今日大雪坪的这场壮观雪景,大雪纷飞,铺天盖地,却仅有她一人观赏。 她在大雪坪崖边驻足远眺,小小油纸伞上铺满白雪。 仿佛美人白头。 这个时候,有一人大煞风景地鬼鬼祟祟出现在大雪坪,正站在缺月楼二楼凝望那袭紫衣身影的黄放佛顿时脸色阴沉,正要飘落出楼,把那个大胆越过雷池的家伙丢进大雪坪外的江水喂鱼,只是让这位城府深沉的徽山首席客卿感到震惊,虽然轩辕青锋没有出声,甚至佳人始终独立于风雪中,没有丝毫动静,可黄放佛偏偏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气势,阻止了他将出未出的出手,对,是气势,而不仅是气机。 黄放佛毕恭毕敬地后退一步,以示自己心领神会。黄放佛百思不得其解,那个不速之客他并不陌生,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总喜欢跟人胡乱吹嘘他跟北凉王徐凤年一起行走过江湖,一起吃过饭喝过酒坐过船,一起去过快雪山庄,还说他们两人是称兄道弟的朋友,好朋友。 黄放佛当然不相信这种荒诞不经的说法,只相信云泥之别的两人是萍水相逢的过客而已,那位年轻藩王不会当真,而大雪坪那个年轻人则太当真。至于他为何能够成功在徽山定居下来,黄放佛也很奇怪,毕竟轩辕青锋做了甩手掌柜后,黄放佛需要处理太多事务,根本不可能去计较一个无名小卒的根脚。现在的徽山分出三六九等,同样是客卿供奉,首尾两人的待遇差距极大,那个年轻人就是徽山最次等的客卿,只在半山腰偏远处有栋小院子,还是跟其他两人一起共住,每月银子不过二三十两,这在徽山山脚的城镇那边,都不够喝顿像样的花酒。 那个年纪轻轻的末流客卿小心翼翼环顾四周,内心忐忑不安,他今天原本是想来大雪坪看看风景的,试着找机会跟同样有此雅兴的江湖前辈们套套近乎,不曾想登山后一路畅通无阻,连个人影都没瞧见,本想打道回府,可都在雪地里走了大半个时辰,又不甘心,就这么浑浑噩噩撞入牯牛大岗,事实上山顶附近的重要客卿供奉都已得到消息,这个年轻人远远没有资格让大雪坪仆役跟他知会一声,于是就歪打正着,给他瞧见了崖边那袭宛如仙人的紫衣。 这是他在徽山寄人篱下后第一次见到她,初次见她还是在快雪山庄,那个化名徐奇的“江湖朋友”,临了跟他说不妨去徽山看看,还说有个喜欢穿紫衣服的女子还算是朋友,去了徽山能有个照应。他当时没当回事,可江湖难混啊,尤其是他这种无根浮萍,到哪儿都只有挨白眼的份,实在没法子,这才瞅准时机,厚着脸皮冒死“觐见”这位徽山紫衣,不曾想几乎抱着必死之心的他,在那女子眯起眼眸一番打量后,大概是确定他没胆子说瞎话后,她竟是菩萨大发慈悲地点头答应下来,他只记得在那双冰冷眼眸的凝视下,他汗如雨下,等她离去很久仍是失魂落魄。后来他就来了徽山,虽说没有一步登天,但终究有了个落脚的地儿,不用在那座江湖里像个孤魂野鬼一样飘来荡去,他也不奢望更多,一年到头吃喝不愁,心满意足。 看到她后,他壮起胆子一步一步艰难前行,不知是雪地难行还是心有敬畏的缘故,身披蓑衣的他走得步履维艰。 当他好不容易走到她身后十数步,一个清冷嗓音轻轻响起,“我只记得你姓黄,叫什么忘了,黄什么来着?” 嗓音不大,可听在他耳中无异于头顶炸响惊雷,原来高高在上如天上神仙的这位女子,还能记得自己的姓氏啊? 受宠若惊的他连忙小跑几步,在她身侧以及身后几步外识趣停下脚,低头弯腰,笑道:“回禀山主,小的姓黄,单名一个荃字……草字头加一个完全的全字,并非泉水的泉。” 曾经在徐奇面前装过一路老江湖的黄荃,早生华发,确实看着就不是个如何讨喜的年轻后生,他安静等着下文,可是许久都没有动静,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恐慌起来,难道是自己的出现打扰了她的赏雪兴致? 她轻轻一抖握伞的手腕,油纸伞面上的积雪顿时乱如飞絮。 她没有转头,只是淡然问道:“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温华的人?” 黄荃诚惶诚恐道:“当然当然,在京城闯下一个温不胜的绰号,跟京城第一剑客祁嘉节交手过,当时连担任兵部尚书的棠溪剑仙卢白颉,也对那温华青眼相加,可惜后来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如今山脚的说书人都说这位绝世剑客是徐奇……哦不,是新凉王的好兄弟,为此那位王爷还用温华的剑招在西域,一剑就把同样是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拓拔菩萨给打出了城。” 她又问道:“那你羡慕不羡慕?” 黄荃讪讪笑道:“自然是羡慕得很,我也曾勤苦练剑,可惜不是那块料,很快就荒废了,就会几手三脚猫的功夫。” 说到这里黄荃略作停顿,小心翼翼道:“小的能够在徽山蹭吃蹭喝,是山主菩萨心肠,小的这两年丝毫不敢忘记山主的收容之恩。” 她不置可否,嘴角悄然翘了翘,自言自语道:“虽然姓温的那个家伙很惹人厌,不过温华的确就只有一个温华,对那个人是这样,对我也是差不多。这辈子再想遇到这种……混账王八蛋,应该很难了。” 山巅风雪太大,黄荃哪怕竖起耳朵,也根本听不清楚她的细碎呢喃。 她似乎失去了说话的兴趣,直截了当道:“想必你也知道,那个人送了很多听潮阁秘笈到我的缺月楼,我现在给你一个选择,要么让你随意挑选一本秘笈,然后下山去闯荡,要么安分守己在我徽山做个不入流的客卿,虽然一辈子衣食无忧,但也无半点前程可言。你不用说话,点头就是选择第一个,摇头就是选择后者。” 极其碎嘴的黄荃下意识想要唠叨几句,可是不管如何使劲都说不出半个字,然后猛然间惊醒,满头汗水,赶紧摇头。 黄荃在心里默念,我何尝不知道自己的斤两,既吃不住苦,也没那练武连出个高手的根骨天赋,早就晓得乖乖认命了。 她平淡道:“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如获大赦的黄荃不敢继续逗留,转身就走。 只是在黄荃走出几步后,轻轻说道:“我不知道山主嘴里的那个人有没有把我当朋友,甭管我跟外人怎么吹牛不打草稿,事实上我也不敢认为那个人就是我的朋友。但是,不管怎么说,能够遇到那个人,我黄荃很高兴。” 说完这句话后,黄荃脚步不停地离开大雪坪,不敢偷偷转头看一眼她。 他在下山的时候,有些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但是想了又想,他依旧觉得这辈子能够遇到“徐奇”,遇到那个愿意被自己蹭吃蹭喝、还会笑着听自己吹牛打屁的年轻江湖人,是一件值得高兴一辈子的事情。 轩辕青锋独自站在原地,风雪纷纷落人间,愈发显得天地寂寥。 她缓缓走回那座据说比北凉听潮阁还要高耸入云的缺月楼,登上顶楼,这一层楼极为通透,除了那些金丝楠木廊柱,整栋楼几乎空无一物,只摆放有一张紫檀美人榻,她收起油纸伞,弯腰将其倾斜依靠在一根廊柱上,她躺在榻上,单手支起腮帮,视线所及,望向西方,此楼最特殊的地方便在于整个西面无墙壁也无栏杆,一看望去,便可看到大雪坪甚至是徽山以外的遥远风光,由于天下大雪的缘故,缺月楼内寥寥无几能够走入这一层楼清扫屋子的年少丫鬟,早已乖巧伶俐地在西面竖起了一道绢素屏风,用以遮挡风雪隔断严寒。 她眯眼假寐。 论奇遇之好,机缘之妙,这名女子简直就是天地宠儿一般,先是无意间获得了大雪坪藏书阁一门能够吞并他人气机的诡谲功法,修为突飞猛进,在她惊险跻身一品境界的同时,也把自己弄得半人半鬼,命悬一线,之后去了趟北凉,在听潮阁武库汲取了数枚传国玉玺的气运,不但稳固了境界,还消除了絮乱气机造就的巨大隐患,然后拦江一战,败在王仙芝手上,沉于广陵江之底,竟是仍然大难不死,且有后福,刘松涛和赵黄巢各自助其境界暴涨,一举跻身大天象境界。太安城外拦阻曹长卿入城,西楚霸王更是送她那场黄粱一梦,让她大梦数十年,其中裨益,岂能寻常? 没有人胆敢质疑她以女子身份担任武林盟主,甚至有人认为年轻一辈的江湖宗师中,唯有她轩辕青锋有望与那位西北藩王一较高下。 随着她的境界迅猛攀升,在大江以南的江湖中独占鳌头,徽山势力蒸蒸日上,力压龙虎山,她说天下香客每月十四这一天不许登山烧香,那么就没有一人敢在那一天去龙虎山许愿祈福。 她曾经让当时的四皇子如今的皇帝陛下不得登上大雪坪,她也曾经在大会天下群雄的时候,让新凉王千里迢迢派人主动送来几大箱子的听潮阁秘笈,如同“托孤”。她也曾参加过太安城一战,与那天下四大武评大宗师中的离阳三人,交相辉映,她就像一轮沧海明月悬挂在江湖上空。 有人畏惧她,有人憎恶她,有人尊敬她,但是很奇怪,天底下似乎唯独从来没有人很纯粹地喜欢过她,哪怕她的姿容已经足以登榜胭脂评,哪怕无数江湖男子都知道,只要征服了这名女子,就几乎等于征服了半座江湖。 她在大雪坪缺月楼顶层深居简出,喜怒无常,不知道有多少已经死心塌地效忠于徽山的江湖高手,被她莫名其妙地一怒之下打成重伤,此生无缘武道修行,可她却也算不得刻薄寡恩,相反,她高兴之时,价值千金的库藏贡品夜明珠也能随手赏赐奴婢,江湖梦寐以求的上乘秘笈也能随意送人,而且一送成双。只可惜没有谁揣测得出她何时会高兴,又为何会高兴。 她睁开眼睛,似乎是觉得那座屏风碍眼,轻轻挥手,屏风顿时支离破碎,与大雪一起纷飞。 她离开那张美人榻,拿起那柄油纸伞,离开缺月楼,重新撑伞走到大雪坪崖边。 她缓缓伸出手,伸出油纸伞外,雪花片片不停歇,掌心渐渐堆雪。 她轻轻重复着两句话。 “遇到你,我很高兴。” “遇到你,我不高兴。” 这一袭紫衣,在接下来整整一个晚上,就这么站在那里,一手着撑伞,一手伸出去接雪,身形纹丝不动。 没有人知道缘由,之后江湖上以讹传讹,盛传徽山紫衣在徽山之巅观雪,一夜之间跻身了陆地神仙。 ———— 祥符二年,节气小雪。 气寒雪至,地寒未甚而雪未大。 东越剑池,这个跟吴家剑冢争夺“天下剑学,出自何家”长达数百年的古老宗门,在宋念卿死后由外姓人柴青山接任宗主位置后,开始焕发生机,几名沉寂多年的年迈剑师都开始重新开门收徒,不断有资质惊艳的年轻人进入东越剑池,在此铸剑即练剑。 而出身江南高门华族的李懿白也不再远游,留在剑池帮着柴青山打理事务,虽然李懿白的剑道修为增长缓慢,但是这位在江湖上曾经跟剑冢当代剑冠吴六鼎、龙虎山齐仙侠、蓟州雁堡李火黎等人齐名的天才俊彦,好像乐在其中,并不忧心自己的武道境界。而离阳朝廷的刑部衙门也大张旗鼓地吸纳了多名剑池高手,在这种锦绣前程可期的大好形势下,前往东越剑池拜师学艺的年轻剑客多如过江之鲫。 在这期间,宗主柴青山仅有的两名弟子,一个整天笑得合不拢嘴,一个成天愁眉不展。 宋念卿的嫡长孙宋庭鹭属于开心的那个,因为他现在每天都能听到很多人尊称他为师伯,这让只能喊李懿白师兄很多年的少年,觉得赚回本钱了。 而单饵衣是不开心的那个,因为她觉得那些比她年纪还要大的家伙,一声声师伯硬生生把她给喊老了。 宋庭鹭依然还是只崇拜那个在太安城一战成名的温不胜,喜欢每天腰挎一柄自制的简陋木剑,喜欢听到别人喊自己师伯后、故作老气横秋地点头致意,然后等到没人看见的时候,立即裂嘴偷笑。 这一天雪后初晴,宋庭鹭找了很久才在一座凉亭内找到发呆的师妹。 宋庭鹭大概有些知道愁滋味了,师妹从北凉那个叫逃暑镇的地方回来后,就开始喜欢独自坐在某个地方怔怔出神,他大义凛然地跟师父告状,说师妹不愿意用心练剑了,结果没等一老一小两个爷们兴师问罪,少女轻描淡写一句我在悟剑就把师父和师兄一起打发了,少年作为师兄当然不服气,结果师父让两人切磋,原本只能在百招之后小胜的师妹,在八十招内就能收拾了少年,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从八十招到七十招再到六十招,三战皆输,结局一次不如一次,自然而然,少年宋庭鹭就被师妹单饵衣赏赐了一个宋不胜的绰号,这个外号在东越剑池很快流传开来,有两个比少年岁数稍长的宗门新收女弟子,称呼宋庭鹭的时候会在师伯之前加上宋不胜三个字,这真是让少年既喜且忧啊。 在宋庭鹭登上台阶就要走入凉亭的时候,单饵衣突然恶狠狠道:“记住了,以后这座亭子属于咱们东越剑池的禁地,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踏足!你不行,李师兄不行,连师父也不行!” 少女看着目瞪口呆的少年,大手一挥,没好气道:“今儿就算了,不知者不罪,记得下不为例!” 宋庭鹭无可奈何,习惯了师妹这些年时不时冒出个天马行空的想法,少年早已见怪不怪。 宋庭鹭神秘兮兮地小声说道:“师妹,你知道今天咱们剑池来了一位贵客吗?李师兄可是都把那套最珍爱的茶具都用上了,师父也陪着。” 少女今天没有计较被宋庭鹭称为师妹,只是心不在焉道:“那你怎么不一起陪着?” 少年撇撇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来不喜欢喝茶,寡淡得很,没个味道。师父答应我了,再过两年,就准许我喝酒,到时候我一定要大碗喝酒!” 少女嗤笑道:“你怎么不干脆用水缸喝酒,不是更豪气?” 少年无言以对。 以前是吵架吵不过她,如今更是连打架也打不过了。 少年当下有些忧郁。 懵懂少年远远不知男女事,距离领悟裆下忧郁还早得很。 就在少年生闷气的时候,凉亭外走来三人,师父柴青山、师兄李懿白和一位身穿道袍的年轻道士。 单饵衣和宋庭鹭同时站起身,那三人快步走入凉亭,柴青山笑着跟两个徒弟介绍道:“这位是龙虎山的齐小天师……” 宋庭鹭眼神熠熠,急不可耐道:“知道知道,是小吕祖齐仙侠嘛。” 李懿白一个板栗敲在少年头上,气笑道:“晚辈不可直呼长辈名讳!” 宋庭鹭嘿嘿一笑,师兄李懿白的教诲显然是被少年左耳进右耳出了。 少女扬起那张尚未完全长开的脸颊,一脸天真地开门见山问道:“齐道长,你跟北凉王交手的话,能支撑多少招?” 柴青山听到这话后顿时满脸恼火,狠狠瞪了这个傻闺女一眼。 这一趟是顺路拜访东越剑池的齐仙侠微笑道:“如果仅是切磋,十来招还是马马虎虎扛得过去,可要是跟徐凤年生死相搏,也就是一招的事情。” 少女笑道:“齐道长,这么说的话,你肯定是高手了!” 齐仙侠愣了愣,应该是没能跟上少女羚羊挂角的想法。 柴青山和李懿白都是哭笑不得,宋庭鹭忍不住转头翻了个白眼,在师妹眼中,只要没人跟那个家伙争抢天下第一的名号,谁来做天下第二第三,她才不介意。 柴青山对两个孩子吩咐道:“庭鹭,饵衣,你们两个去亭外练一套各自最熟悉的剑法,让齐先生帮你们指正一番,机会难得,打起精神来!” 宋庭鹭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二话不说掠出凉亭外,果断木剑出鞘,剑尖吐芒,剑势连绵,一剑与一剑之间流转如意,生生不息。 李懿白很是欣慰,好一个剑出如龙,最重要是能够从其剑势中感受到一股生机勃勃的气韵,这个小师弟将来必定能够成为东越剑池的扛鼎人物。 而反观单饵衣就有些潦草应付了,拿起那柄在南华剑炉亲手铸造的佩剑,不情不愿地走出凉亭,依样画葫芦跟着宋庭鹭的出剑。 齐仙侠很认真观摩少年少女的练剑,聚精会神,没有错过一丝一毫。 不像是一位剑道前辈要指点晚辈,反而像是一位晚辈在向前辈学剑。 李懿白看了眼齐仙侠,突然有些了悟,传言此人在太安城自毁二十多年辛苦修来的道行,竟是想要重头再来,也只有这般大毅力人物,方有当下如此平静的心态看待世间任何人事。 宋庭鹭练完了东越剑池相传取自上古仙人手笔的猿式剑,满脸洋洋得意的表情,对齐仙侠问道:“齐道长,我的剑法如何?” 齐仙侠微笑道:“长在势长,短在气短。以后练剑,不可一味重剑意而轻招数,应当偏重脚踏实地用心研习天下剑士百家之长,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切不可因东越剑池底蕴雄厚而轻视世间其它剑,三年内二品境指日可待,有望十年内达到一品境。若是能够潜心夯实体内气机,并非没有机会跻身天象境界。” 宋庭鹭愁眉苦脸道:“只是有望啊,我还以为天象境界轻而易举呢。” 柴青山气笑道:“你这眼高手低的孩子,不可在齐先生跟前胡说八道!” 单饵衣本以为逃过一劫,蹑手蹑脚提着剑就想要开溜。 不曾想那位龙虎山的小天师笑道:“这位姑娘,明明是百年难遇的先天剑胚,为何要白白挥霍自己的根骨天赋?古语有云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此言还望姑娘深思。” 白衣少女瞪大那双灵气流溢的漂亮眼眸,很是无辜,“这位道长,可不要冤枉人啊,我可是很用功练剑的,师父要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从不偷工减料!” 齐仙侠一句话就让这个鬼怪灵精的少女哑口无言,“剑士之于剑,用功第二,用心第一。” 白衣少女歪了歪脑袋,好像有些懵懂。 齐仙侠会心一笑,“本不想说的,委实是不希望姑娘因为误入歧途而暴殄天物……” 白衣少女猛然提高嗓音,慌慌张张道:“别说别说!怕了你啦!我以后用心练剑便是!” 饶是柴青山和李懿白也满头雾水,这是在打机锋吗?就如单饵衣自己所说,柴青山要她做到的,她一丝不差都做到了,练成什么剑,气机增长几许,事实上她几乎每天都在实打实的精进。 可是齐仙侠这个初次见面的外人,一眼就看出了端倪。也许是柴青山这位剑道大宗师灯下黑的缘故,也可能是这位龙虎山天师的确是神仙人物的关系? 齐仙侠好奇问道:“我能知道原因吗?” 白衣少女有些脸红,“别问了,我不会说的。” 少女瞪了眼正要刨根问底的师父和李师兄,气呼呼俏皮道:“打死我也不说!总之我以后用心练剑便是。” 齐仙侠笑道:“先前是我说错了,你应该是专心练剑才行。” 柴青山略作思量便有所悟,如释重负的同时还有些胆战心惊。 李懿白和宋庭鹭两人则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像两个局外人,很是无奈。尤其是宋庭鹭,更是委屈。 不知为何,这个师妹走过江湖后,她个子越高,心也越远了。 这让少年帐然若失。 难道真的正如别派同龄人所说,每一个漂亮师妹的身后,一定都会站着一个甚至几个满怀失落的可怜师兄吗? 齐仙侠站起身,作揖辞别:“贫道就此告辞,不用远送。” 柴青山哈哈笑道:“不远送不远送,送到宗门口即可。” 李懿白微笑道:“正是此理。” 齐仙侠愣了愣,也不再坚持什么。 三人并肩而行,单饵衣和宋庭鹭跟在他们身后。 与齐仙侠早就熟识的李懿白轻声问道:“接下来是要返回龙虎山吗?” 谁都知道现在的龙虎山可谓内外交困,先是朝廷让青城山道士吴灵素与龙虎山天师府南北共治天下道门,已经打破了唯有天师府一姓担任朝廷羽衣卿相的局面,继而父子天师联袂飞升,赵希抟也莫名死去,老一辈天师府已是无一幸存人间,尤其是那场朝廷秘而不宣的钦天监门外一战,北凉王徐凤年让整个龙虎山伤及了根本,之后白莲先生不知所踪,最后只剩下赵凝神孤身返回天师府主持大局,但是同时邻居徽山冒出了一个在江湖上领袖群雄的紫衣山主轩辕青锋,又有争夺道教祖庭数百年岁月之长的武当山愈发香火鼎盛,在外人看来,龙虎山几位德高望重的外姓道士又重修心而不重修力,加上身份尴尬,龙虎山声势可谓跌落谷底,若是齐仙侠能够返回龙虎山帮助赵凝神主持大局,才有几分希望让这座道门圣地重新崛起于庙堂和江湖。 只不过齐仙侠的回答出人意料,“贫道会先去一趟地肺山,然后直接去武当小莲花峰,想看一看那个叫余福的小道童,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那个人,贫道也想去北凉看看我的一个师兄,想知道他为什么会留在那里。在那之后,才会返回龙虎山潜心修行。” 柴青山嗯了一声,“这也好,恰巧我也想去趟西北关外,齐先生何时动身,知会一声,咱俩结伴而行。” 齐仙侠笑道:“好的。” 李懿白忧心忡忡,“师伯,我如何能够担当大任?” 柴青山反问道:“你如何就不能了?” 齐仙侠落井下石地还给李懿白这位好友先前那句话,“正是此理。” 白衣少女冷不丁地信誓旦旦说道:“师父,我想好了,我从今天起不但要专心练剑,还要很用心铸一把剑,这把剑我会一心一意用上一辈子,名字都想好了!” 宋庭鹭无比好奇,问道:“叫啥?” 白衣少女白眼道:“不告诉你!” 柴青山笑了笑,转头看着这个徒弟,神色慈祥道:“好,师父会将那把还未出炉的新剑剑名转告那个人的。” 少女扭扭捏捏道:“师父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少年更抓瞎了,“师父师妹你们又是说什么呢,我更听不懂了。” 李懿白摸了摸额头,真是头疼。 齐仙侠转头对少年富有深意道:“难得糊涂,不懂是福。” 其实没听懂这句话的白衣少女一本正经道:“正是此理啊。” 柴青山三人同时大笑起来。 少年不知道他们笑什么,只是当他看到少女眉眼弯弯的好看笑意,他就跟着笑。 ————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关外风光,孤寂而尤为壮丽。 拒北城内一座雅静院落里,一个年轻男人蹲在台阶上晒太阳,冬日和煦,让人昏昏欲睡。 一个始终紧闭眼眸的年轻女子在往墙角根搁放冬腌菜,都快堆成另外一堵小墙了,那股子独有酸味,满院皆是。 年轻男人大概是怕自己就这么昏睡过去,没话找话说道:“翠花啊,你说姓温的那小子如今在干啥呢,会不会还是每见着一个漂亮姑娘就要狗皮膏药贴上去?” 好似目盲的女子抬起手臂擦了擦汗水,笑道:“应该不会了吧,我猜他多半已经成家立业了,娶个媳妇,找份营生,生个孩子,就这么过着舒坦日子。” 一向以沉默寡言著称的她,也只有谈到那个与他们两人相逢于太安城、又相别于太安城的年轻游侠儿,言语才会稍稍多一些。 年轻男人忧虑道:“能这样是最好,可他离开京城的时候都那么惨了,真能这么顺当?再说了,那小子可是心比天高的主儿,过得惯平头小百姓的苦哈哈日子?”、 被称呼为翠花的女子摇头道:“我相信他。”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