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章:见龙在田-《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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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面微须男人赞赏道:“姑娘果然见识不凡。一眼辨认便没错,我亦觉卦象爻辞是‘见龙在田,利见大人’。真龙在田间,看到一个道德品格高尚的人会肃然起敬。乾卦的第二爻‘九二’,与我之人生不预而合。一个胸怀大志的人,已经崭露头角。意指一个人仕途顺利,初露锋芒,得到赏识,前途光明。你看爻象正含此意,从坤变乾,阳长到二爻,卦变为临,九二在临卦互震里,震为龙。龙出现在地表之上,故为‘见龙在田’。此即为,龙出现在田间,有利于大德之人出来治事。千里马遇见伯乐才会身价百倍,潜藏的‘龙’,先要向具有龙德的人学习真本事。我每一步皆兢兢业业,既已显露才干,要学会等待和寻找我们命中的‘贵人’出现,尤其重要的是当贵人出现时,我们要认出来,千万不可错过。恰如当年,姑娘的出现,使我绝处逢生。你帮助我逃离险境之后,从而仕途顺畅。正要大展拳脚,如今你又再度出现,形采风神竟与我昔时所见无异,此情此景恍如梦中……”
瞅其目光炽热,我觉脸烫欲避。有乐推窗说道:“哪有这么玄乎,真相是残酷的。其实只不过是古人看见田里有一条大蛇而已,并非真有巨龙出现于田野。由有心人演绎出历史上许多‘见龙在田’的故事,如孔子见老子,张良见黄石公,刘备见诸葛亮。传说在孔子见老子之前,老子已知孔子为‘圣人’;刘备见诸葛亮,孔明已知刘备是志在四方的‘刘皇叔’。张良见黄石公之前,黄石公已知张良是‘刺秦少年’,赞其何等抱负……”
恒兴在窗边表情严肃地探觑道:“据《史记》记载,张良刺杀秦始皇未遂后,转为‘潜龙勿用’,隐藏在下邳。有一天他从一座桥上行过,一个老人‘黄石公’走到他面前,把鞋扔到桥下,让他去捡。张良吃惊不小,但见这人很老了,终于忍住,去桥下捡鞋来拿到桥上。老人又很过分地让张良为其穿鞋,张良默默照做了。老人大笑而去,一会儿回来,夸他‘孺子可教’,命他五天后大清早在桥上等。张良五天后一去,见老人早在桥上了。老人不高兴,让他过五天再来。五天之后,张良仍比老人来得晚,老人又怒,约他再过五天来。过了五天,张良半夜赶往,终于赶在了老人的前面。老人见他先到,就高兴了,于是传了他一部《太公兵法》。张良便因为这次奇遇,成为后来汉高祖刘邦首席军师与汉王朝的开国元勋之一。”
白面微须男人拿起我的鞋履,深有感触道:“当年姑娘也是弄掉了鞋子,一只绣鸾呈祥之鞋让我有缘捡到,寻欲归还。因而结下了一段不解之缘。本以为那趟不见诸官方记载的秘密出使,恐将有去无回,凶多吉少,不料面朝大海,从此心暖花开……”
我难抑纳闷道:“什么时候有过啊?他该不会是认错人了罢,怎么我竟连一点印象也没有……”小珠子悄在耳后嘀咕:“你就装糊涂吧,看见墙上那幅字没有?写的多好,难得糊涂……”
有乐在窗边摇扇说道:“他肯定是弄错了。我看真相也是残酷的,无非小时候在田里捡到一只鞋,却以为‘见龙在田’……”
“至今念念不忘,怎么会错?”白面微须男人在我足边憬然道,“古时天象家为了便于观测,将主要星座分为二十八星宿,其中又以七个为一组,列为东西南北四象,分别称为青龙在东、白虎在西、玄武在北、朱雀在南。青龙七星又称为龙星。每年春季,龙星从田间地平线升起,此称之为‘见龙在田’,夏季运行至中天,称之为‘飞龙在天’,秋季下坠,称之为‘亢龙有悔’。我遇见姑娘的时候,天象也是‘见龙在田’……”
“总理肯定没有弄错,”前廊履声微响,一人投影在窗格间隙,语音清朗的说道,“龙出现在田间,有利于大德之人出来治事。知道谁到了吗?云贵那边有一位都督已至府上恭候多时,律先生说他还捎带了沐天波的书信,总理大人要不要去见一见?”
白面微须男人一怔,隔窗而望,蹙眉问道:“谁来着?”
随着履音悄移,前廊之人转至门边禀陈:“他名叫龙在田。在云南平定叛乱有功,初由副总兵升为都督同知,此番奉命援楚,归属总理大人麾下,其部土兵能征善战,‘莫测甸’一带乡寨历来有他很多传说,祥名远播红河,人称‘南天御柱’。律先生率锦衣卫奉旨常年到南方寻异人,亦谓龙在田非等闲之辈,传说他母亲怀孕三年,从肋间出世……”
“那不可能,”白面微须男人拂袖道,“你告诉律先生,别相信左良玉他们胡扯。龙在田率领的滇兵能打仗,我自己练出来的广东兵也不输于他们。我再三请求为随征的广东籍士兵配备马匹,但朝廷却将总兵左良玉麾下的六千骑兵调拨给我。左良玉百般阻挠我带自己的士卒离粤,恐怕最终不得不将这群精锐火器装备的广东护卫遣还。打仗不能用自己的人马,还打什么?”
我趁他一时意兴阑珊,起身拿鞋穿,忍不住又瞅向帐幔后边的古旧镜台。
“大丈夫当然要为国为民挺身而出,马革裹尸。”白面微须男人取下嵌台之镜,捧递给我,索然叹道。“我就要奔赴疆场了,死为无头将军,这面古镜留在此已没什么用处。你喜欢就拿去罢!”
“有一种鱼因太过好吃,濒临灭绝。”信孝不知何时爬窗进屋,蹲到角落里捞取洗脚盆内的小鱼,一只接一只的放在碗中,头没抬的说道,“这些颜色各异的小鱼还是不要给宗麟大人吃掉,我想捧去后院的池子里放生。”
我转面悄问:“有没找到信雄?不知他究竟来没来过这里吃鸡腿……”小珠子晃过来嘀咕:“我刚才四处察看过了,信雄似乎没在这里。还好你又得到一面异谶铭印的古镜,也算不虚此行。”
“此前我跑来避居于此,想躲几天。”白面微须男人聆听窗外雨打蕉叶之声,感叹道,“看来亦是不枉来过。虽然终究躲不开命运,却得以再度与姑娘幸会,实属意外惊喜。沙场凶险,不敢带上姑娘和你的小伙伴们随行,如蒙不嫌弃,可留在此处长住,等我打仗回来,再叙别衷……”
我不禁又犯窘道:“这却从何说起?”
“你真不记得我了?”白面微须男人忽似难抑激动之情,执手说道,“那时花开,桥下流瓣满河,落英缤纷,其灿无比。姑娘给我取名叫‘心开’。”
“他从而自号‘心开’,”蚊样家伙在我后边悄言道,“其实名叫熊文灿,字太蒙。”
信孝捧着小鱼说道:“岂止他太蒙,把我也搞得‘蒙圈’了。”我跟随信孝爬窗而出,忍不住又加探问:“究竟怎么回事啊?咱们如何来到他这里,我晕乎乎一时想不起来……”
白面微须男人依依不舍地也要跟着爬出后窗,突然前门推开,多人涌入,将他拉住。有个忙着踩蚁的文士一边拽扯其衫,一边在窗旁朗声劝说:“想不起来,就住下来慢慢想。然而大人你的时间不多了,别让太多人等在外边。锦衣卫催促动身起程,已来庭前敦请多次……”
信孝捧着小鱼,一路回眺道:“踩蚁那人是谁呀?其实里面哪有蚂蚁……”
“他叫梁朝伟……”有乐在廊间摇扇张望道,“啊,不对。应该是梁朝钟。先前听谁提过其乃广东名士,留发不留头。”
蚊样家伙红着眼圈,一迳长嘘短叹。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一句苏轼的词,随着信包吞烟吐雾,从后院飘萦而出。檐外薄雨葱濛,宗麟在树影里郁闷道,“饭不重要?饭很重要。让我在这儿干等了半天,饭在哪里?”
伴以爆葱之声,有个圆头圆脑之人搁勺出厨,以圆浑和润的语音说道:“葱花炒面饼。大家快趁热吃……”
宗麟端坐在那里,瞥了一眼,微哼道:“怎么不是葱花炒蛋?面饼有什么好吃的……”
“拜托,给个面子。”圆头圆脑之人捧盘置席,在香气氤氲间语声温润地说道,“我是和尚。做个炒饼就好,蛋这个东西它有可能划入‘荤’的范畴,想想就算了。我们这里的出家人跟你们那边不一样,你们什么都不讲究,杀生还结婚,四处泡妞,毫无佛门规矩……”
宗麟旁边有个老掉牙的僧人捏筷说道:“看看你,才五十来岁就模样衰老成这样。那都是不讲究的后果……”
其畔几个更老的老僧不顾口齿漏风,拿着筷子朝宗麟那边纷声嗤笑。宗麟恼哼道:“口齿漏风就不要学人说那么多废话,看看你们,多少岁了,牙没长齐,省点口舌,吃你们的炒饼。自幼出家,在庙里从小沙弥当到老和尚,没见过世面就像你们这样只会傻笑,泡过妞没有?”老僧们纷用筷子指着他,取笑道:“你是假和尚。”
“没错,他就是冒充的假和尚,”有乐摇扇入席,在老僧环绕之间坐下来说道,“而且还是个叛徒。半路改投了耶稣门下……”
“南直隶教案前后,”有个圆浑和润之语在席间叹道,“耶稣会在我们这里渐已混不开了。有些狂热的传教士们,认为利玛窦过于迁就中原的文人士大夫,在利玛窦去世之后,开始改变利氏的传道习惯,采取激进方式,坚决排斥儒家思想,严禁教民祭天、祭祖、拜孔子,激起了人们的反感与怀疑,酿成‘教案’,传教士们被驱逐,在中原之域几乎无立足之地。教案由当时南直隶的礼部侍郎沈榷发起,连上三张奏书给万历皇帝,指责传教士向国人示好,是为了收买人心,以图在适当时候加以倾覆。他还说传教士与白莲教有染,图谋不轨,徐光启上疏辩护不果。王丰肃、谢务禄亦即曾德昭等传教士被逮捕,庞迪我、熊三拔等传教士被押解出境。其实沈榷最初的两次尝试并没有成功,第三次他联合了皇帝的一位亲信和其他几位高官共同攻击耶稣教,终告得逞。教案持续了三年,朝廷最后下令‘禁教’,勒令将传教士驱逐出境。于是传教士有些被杀,有些下在监里,日后又被驱逐出境。当时传教士大多撤退到澳门,有些则躲在信徒家中,不能再公开传道。直到崇祯年间,因推算日、月蚀的士大夫屡屡出错,使崇祯皇帝十分不满,于是又准许传教士进入,不久又再度活跃起来了。随着耶稣徒徐光启入阁,成为内阁次辅,官至崇祯朝廷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沈榷被撤职,耶稣会又重新恢复了活动。”
“物极必反,凡事皆然。”宗麟旁边有个老掉牙的僧人捏筷说道,“我们这边还是讲究中庸之道的,不像你们那样爱走极端。后来你们那边发生的事情,朝着把耶稣教徒赶尽杀绝的方向折腾,不给人留一点余地,就玩得太过份了。所以我常说你们做事不讲究,容易偏执过激,死板又爱走极端。看看你,才五十来岁就衰颓成这样……”
“我们那边后来发生什么了?”宗麟在老僧们拿筷子指指点点之间郁闷道,“我穿越过来的时候,耶稣会在我们那里很吃香呀。不过你别再拿筷子朝我指指戳戳,我之所以长得急了,那是因为出道太早。毕竟未满三岁就做官,虚龄四岁便被幕府委以一方守护的重任,自幼操劳国事,我忙到没有童年,你知道吗?听说过‘鞠躬尽瘁’没有?诸葛亮其实也长得很急,尤其是日后操劳过度,所以他死得早。才五十来岁就殒落……”
小珠子忍不住嘀咕:“你比诸葛亮多活了三年。他享年五十四岁,恰如其言,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忠臣与智者的代表人物。”
宗麟懊恼转觑道:“谁在后边窃窃私语?我看戏最烦‘剧透’知道吗?告诉你们这些老和尚,不要自以为是。我跟你们说个最终极的‘剧透’,在你们拿筷子指指戳戳我的五百年后,人类世界完蛋了。”旁边有个老掉牙的僧人捏筷说道:“我也给你说个‘剧透’,后来你家被幸侃和义弘他们‘完虐’了……”见其边说边咧嘴大笑,宗麟忿欲掐之,圆头圆脑之人忙加劝阻,语声浑润的说道:“嗨呀,别这样互掐。道独师父,拜托你老人家也少说一句!”
“他就是世称空隐宗宝的道独禅师?”蚊样家伙讶望道,“据记载,其圆寂的时候才不过六十一岁,想不到现下就过早衰颓成这样了。咦,他怎么识得宗麟大人的来历?”
“人家毕竟是高僧,”信孝捧着小鱼在廊檐下说道,“说不定也有穿越过。你没看他外形摧颓成那样么?就跟蚊样家伙差不多……”
有乐闻言不安,转望道:“摧颓?那我们以后还是少穿越一点为妙,以免我‘颜值’下降太快……”宗麟冷哼道:“这点你们倒无须担心,我看你们越来越幼稚了。尤其是你家信雄,再不赶快找回来,只怕他真要变成婴儿,以甜美的啼声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我难抑困惑道:“这是什么时候啊?刚才那个白面微须之人看着好眼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信孝捧着小鱼在檐下说道:“我也觉得似乎脸熟,他长相有点像‘博浪沙’露过面的张良,以及竹林七贤的稽康,或许还包括‘成都之乱’提灯出场过的皇甫闿,以及医院骑士团的老白。甚而至于,隐约也有几分神似我们那边的丹羽长秀。”
有乐抬扇遮嘴,小声问道:“你们觉不觉得席间那个圆头圆脑、说话好听之人有点像精致浓缩版式的幸侃?”信包歪靠在藤椅上吞烟吐雾的转觑道:“那是谁呀?”
“天然和尚,”旁边一人沿廊踩蚁而近,朗声说道,“俗姓曾,名起莘,字宅师,又号瞎堂。世为邑中望族,三十三岁落发,嗣法长庆空隐道独。天然和尚盛年出家为僧,从在俗到出家其间实际经历了一番转折……”
“人生充满了转折,”圆头圆脑之人语声温润的说道,“然而有些人只走直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凡事都得留一线,不能太绝对了。尽管如此,战略关乎选择。明廷走到这一步,庙堂高处的决策者刚愎自用,把整手好牌打烂。小熊大人已经做出了他此生的抉择,毅然奉召赴汤蹈火。好在念念不忘,终有回响。故人不意光降玉临,给他一个告慰。没想到他当年邂逅于花间流水断桥的涤足姑娘还这样年轻,果然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小熊是名将,”踩蚁之人在我旁边叹道,“姑娘有如名将脖子上一把刀。我看他活着离开,其实已经死了。情深不寿,爱杀人。男人一动情就愚蠢,命运的船早已载着你们两人各自荡远,谁也不在谁身边。又何必回来使他心乱?既临大敌当前,内忧外患,主帅心乱就要死很多人。”
“粱朝伟……”有乐以扇遮嘴,悄转到我身后不安地低言道,“啊,不对。梁朝钟为什么用厌弃的眼神这样看你呀?”
“自古以来,不乏有人显得‘厌女’。”圆头圆脑之人语声浑润的说道,“但那未必真是讨厌而已。有些女人感情太丰富,加上长得好看,所以纠缠的事情就多。因此,总有人觉得女人是红颜祸水。老二先生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五千年来如此,五万年后也是这般模样。吃完饭你们就赶紧走罢,到我老师父那里避一避,上庐山住去一些熟人家里。我看梁朝钟变得目光不善,恐怕两广将士不会容留你们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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